文/张嘉佳
做菜跟写字一样,写字讲究语感,做菜讲究手感。手一抖,整坨盐掉到锅里,结果狗都咽不下去。有人用闹钟也掌握不到火候,而有人单凭感觉,就能刚刚好。一切技能最后都靠天赋,勤学苦练只能变成机器人,跟麦当劳的流水线差不多。
有个姑娘,是黑暗料理界的霸主。她煮的菜,千篇一律是焦黑焦黑的,不可思议的是里面依旧是生的,有时候还带着冰渣子。
我家小狗吃她做的排骨,兴高采烈摇着尾巴,狗脸一变,好端端一条金毛当场绿了,它小心翼翼吐出来,嗷嗷嗷叫着,躲到墙角哭到大半夜。
我见识过她最厉害的一道菜,清蒸鲈鱼,只花半个小时,鲈鱼在蒸笼上被她腌成了咸鱼。
姑娘工作忙碌,在一家外企。尽管如此,每个月总找机会大宴宾朋,摆席当天,她家厨房就是一个爆炸现场,我们都喊她居里夫人。
她无所谓,眼巴巴望着你,你在她水汪汪的注视中,艰难地去挑个卖相比较正常的。咸鸭蛋甜的像蜜,水饺又厚又圆跟月饼似的,好不容易决定尝尝炒木耳,结果是盘烧糊的鱼香肉丝。
我的一个朋友骆驼,非常喜欢她,连蹦带跳去她家做客,每次必参加。
他能坚持吃完所有的菜。各种奇怪的食材在他嘴里,一会儿嘎嘣嘎嘣,一会儿噗噗冒泡,因为烧的太朦胧,经常肉跟骨头分不清,他就一律用力嚼,嚼,嚼,嚼,咕咚咽下去。
后来两个人结婚了。
我问骆驼:你这么吃不怕出人命?
骆驼说:她就一个月才做一次,我就当自己痛经了。
去年姑娘查出来肝癌晚期,春节后去世。
城市不时传来鞭炮声,连夜晚都是欢天喜地。我放心不下骆驼,去他家拜年。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,坐在书房的电脑前,开着文档,我凑前看,是份菜谱。
我说:你要出本菜谱?
骆驼让我坐会儿,他去蛋炒饭。
我站在旁边,有一句没一句跟他聊天。
他将米饭倒进油锅,然后撒了半袋盐,炒了会儿,自己吃了一勺。
他砸吧砸吧嘴,说:真够咸的,但是还缺点苦味。
我突然沉默了,突然知道他为什么在写菜谱,他想将姑娘留下来,但是没有留住,至少能留住那味道。
骆驼又吃了一口,用手背擦擦眼睛。
他哭了。手背擦来擦去,眼泪还挂在嘴角。
他说,我挺幸运,找了个做菜独一无二的太太,他离开我后,能留给我复习的味道真多。
他说,还缺点苦味,你说那个苦味是炒焦炒出来的,还是索性有什么奇怪的佐料?
他说,你看电视吧,我继续写菜谱。
我说,要不我们去喝杯茶?
他说,不了,我怕时间一久,我会将她的做法忘记,我得赶紧写。
我的眼泪差点涌出眼眶。
后来我劝他,老在家容易难过,出去走走吧。他点点头,开始筹备去土耳其的旅途。然而一去许久,我曾经想打电话给他,但是打开通讯录,就放下手机。
他是带着思念去的,一个人的旅途,两个人的温度,无论去到哪里,都是在等她。那么,也许并不需要其他人的打扰。
昨天下午我跟梅茜在自己小店睡觉,一人一狗睡得浑然忘我,醒来已经黄昏。
骆驼推开木门,走了进来。我很惊奇:你怎么找到这儿的?他说:人人都知道在这里。
我磨了杯咖啡给他,得意地说:我不会拉花,所以我的招牌咖啡,叫做无花。
骆驼喝了两杯,我说,再喝睡不着了。他说,睡不着就明天再睡。
聊了许久。
骆驼真的去了土耳其,因为姑娘向往伊斯坦布尔,最大的愿望就是学会做那里的食物。他想尝一尝,这样在梦里告诉她。
骆驼说,只有你没有打电话给我。大家都劝我,别想太多,会走不出来,这样太辛苦。可是,走不出来有什么关系,我喜欢这样,我过得很好,很开心,我只是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。而且我的菜谱快写完了,我发现她会做的菜可真多。
骆驼喝了好多酒,醉醺醺地看着台灯,说:我有天看到你的一段话,觉得这就是我现在的人生,我很满足。这个世界美好无比,全部是她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,留我年复一年朗读。
他站到书柜边,摇摇晃晃找了半天,把我的书挑出来,撕了扉页,写了歪七扭八一行字,贴在小店墙上。
他走了后,我翻了翻自己微博,终于知道了这段:
我觉得这个世界美好无比。晴时满树开花,雨天一湖涟漪,阳光席卷城市,微风穿越指尖,入夜每个电台播放的情歌,沿途每条山路铺开的影子,全部都是你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,留我年复一年朗读。这世界是你的遗嘱,而我是你唯一的遗物。